第一百一十六章 明湖微波-《秋风传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铁柳瞟了他一眼,低下头去。“还说,说你妻子一直找到京城,找到了你,可是你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,就逼她自尽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就这些?”

    铁柳不吱声。

    “说啊,没关系。我想知道。”

    铁柳支支吾吾道:“还……还有人说,你妻子都……都已经……”

    “已经什么?”

    “已经……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了……”

    铁柳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:“唉呀,我就说你不该听的。这种闲话,都处都有的,无聊的人滥嚼舌头,你何必搭理他们呢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微微摇了摇头,苦笑道:

    “我真想知道,这些话是以讹传讹变成这样的,还是一开始传出来,就是这样的?离谱的流言,我没少听过,早都不新鲜了。可是和事实一致的流言,我倒真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。”

    铁柳困惑地望着他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沈若寥平静地说道:“柳姑娘,我的意思是,你听到的故事,基本上就是事实。除了那句贪图富贵不是真的——不过是不是真的,对你来说,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信,”铁柳狐疑地望着他,“你又想耍我啊?”

    沈若寥浅浅一笑:“柳小姐,我什么时候耍过您啊?我知道,承认这事对我没有好处。可是无论如何,我决不想骗你。你爹爹说过,关于这件事,他相信我有我的无奈,他也不多问。无奈是真,然而我抛弃了自己的妻子,曾经她也的确怀过我的孩子,这也是真。一如我所说,我既然背叛了燕王,将来也一样可能背叛朝廷;既然背叛了我族妹,将来也一样可能背叛我现在的妻子。忠贞这个东西,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没有,那他这一生都不会有。所以我是一个很危险的人。我对你说这些,因为我感激你的好意。你爹爹很慷慨,但我不能滥用他的慷慨。就算世人当我是采花大盗,盗亦有道。你是铁公的女儿,铁公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,我就是再缺德,我不能做任何事对不起你。所以,与你荡舟荷花丛采莲蓬,并坐明湖居听琴书这样的事情,今天必须是最后一回;从此往后,我与你必须保持距离,以礼相待,就像你和你的先生高贤宁一样。你认为呢?”

    铁柳想了想。“那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你是我敬重的铁公的千金;如果铁公屈尊当我为友人,你也是我友人的爱女。仅此而已。”

    铁柳有些委屈地翘起嘴来。“这么冷冰冰的,人家又没管你要什么。就当是兄妹也不成吗?”

    “不是不可以,但是现在不行。我知道你从来没要什么,因为你也很清楚,即便我真有此意,我是有妻室的人,铁公大小姐,不可能随便给人为妾。但我希望的是,不光你的愿望,连同你的感觉,都应该完全没有。脱离血缘的兄妹,其实是最危险的关系。所以不到你彻底死心,我们就不可能成为兄妹。”

    铁柳郁闷地低着头。“我怎么这么倒霉,偏偏就喜欢上你了?我不嫁你也没事,可是我看不上别人,我还怎么嫁人呢?”

    “你肯定会遇上你真正心属的那个人。只是你要耐心等。记住我的前车之鉴:如果你不耐心,将来你就会后悔,要么选择背叛,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,要么选择放弃,一生只有遗憾,和忍受无爱的苦果。”

    铁柳沉默很久,轻轻说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轻轻舒了口气:“那就最好不过了。”

    铁柳道:“我明白你的心迹了。不管传言是否是真,你依然还是我知道的那个你,你就是一个忠贞的人。你不隐瞒,不欺骗,不勉强,也不苟活。要么背叛你的前妻,要么背叛你的爱情;要么背叛你的燕王,要么背叛你的理想。总之都是背叛,反过来说也都是忠贞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叹道:“谢谢你的好心;但我跟你说这些的意图,并不是让你明白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以后我不缠着你就是了。”铁柳说道,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她好像有些生气,或者是难过,脸上一片阴影。沈若寥也没有别的办法。他重新握住了桨,慢慢地向岸边摇回去。

    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,远远地,湖心岛历下亭中,一个人一直一动不动地伫立着,凝视着他们的小舟。

    铁铉目送二人远远地划回岸边,上岸离开,默默叹了口气。身后,老秀才高巍还在继续摇头晃脑地吟哦:

    “……焚烧贼众之楼橹,擒获巨寇之尤奸。是日也,天地昼晦,剑戟声寒,湖水为赤,原野而丹。彼既智穷而力尽,我固守不动如丘山。乘夜遁去,弃甲奔还。闻风声而鹤唳,已破胆而推奸。备胜事报四方唇齿之国,具捷音奏九重仁圣之前。”[1]

    声音停止了。满座人都期待地望着铁铉,想听布政使大人点评。

    铁铉点了点头,转过身来,叹道:“好,好啊,好一篇《退敌乘喜宴乐水心亭赋》。须臾而就,高老先生真有子建、宋玉之才。老先生可知道,铁某最喜欢的是哪句吗?”

    高巍道:“高某实不知。”

    铁铉道:“‘心期子房,志慕仲连,修书只尺,欲屈强燕。’老先生年高而志愈奇,铁某当请书此言于奏表中,面呈圣上。”

    高巍慌忙起身离席,道:“不敢当不敢当;铁大人不弃,老朽已是受宠若惊啦。”

    铁铉笑道:“不过,铁某对文章还另有一小小意见,敢说与老先生?”

    高巍拜道:“承蒙赐教,不胜感激,愿闻其详。”

    铁铉道:“燕军围困济南整整三个月。老先生言‘是日也’,是欲言济南退敌之快。铁某对此稍有些不同意见。在我看来,这一仗很艰苦,百姓和战士们都做出了巨大牺牲,三个月何其漫长难熬,如果将战果夸大为一日而就,天子见了虽然欢喜,却不能感受到军民付出的沉重代价,只道是守城官员及将领个人的功劳。我们赢了,燕军却并没有多大损失。我们只是守住了城池,并没有削弱燕军的实力。后面的路还很长,后面的战争会更加艰苦。如果对这样勉强的胜利夸大战果,而对其中的艰难与挫败避而不谈,朝廷会麻痹,会沾沾自喜,这样对后事会十分不利。铁某愚见,还望老先生斟酌。”

    高巍听罢,重重拜道:“铁大人才真是远见卓识,以民为本啊。高某惭愧,一定会修改的。”

    宴散后,众人陆续乘舟离开了湖心岛。铁铉离开了历下亭,依旧在岛上站着,心事重重地慢慢踱着步子,一面伸手轻轻抚摸着亭边树立的那块墨色冰凉的石碑。

    石碑上题了杜甫的一联诗:

    海右此亭古,济南名士多。

    盛庸也没有离开,站在他身边,望着碑上的字,轻轻念了一遍,叹道:

    “济南确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啊。铁大人,多少年后,后人知道的济南名士中,也会多一个铁公鼎石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?”铁铉微微一笑,“开玩笑,我又不是济南人。”

    “曾巩也不是济南人,现在还不是一样在南丰祠里,呶——”盛庸说着,手便指向了北岸的南丰祠。

    铁铉笑了。“盛侯爷,我铁铉安敢自比曾巩?如果有朝一日,铁某之名真的有幸挤入这‘济南名士’的行列,你盛侯爷的名字,一定在我之前。”

    盛庸哈哈大笑:“绝不可能!铁大人,末将敢与你打赌。”

    铁铉风趣地回应道:“打赌不难;只是这赌注最后,该由谁来敛呢?铁某总之是等不到那时候。”

    盛庸不甘示弱:“那就立下明文,交给儿孙来办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,”铁铉欣然道:“我要你盛侯爷济南守城的头盔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铁大人亲笔写的山东参政谕济南军民告示。”
    第(2/3)页